苏州府吴江县的青石桥,算起来该有八百岁了。桥身用的是太湖里的青岩,年头久了,被雨打风吹得发乌,倒像块浸了茶渍的老玉。镇上人都叫它"渡生桥",说是从前有个老和尚化缘修的,桥成那日,和尚指着桥中央说:"此桥有魂,见着落难人,自会护着。"
这桥魂的说法,原是老辈人闲时的谈资。可到了光绪三十年春上,倒真应了。
那年清明前,连着下了七日雨。青石板缝里钻出青苔,河埠头的石级滑得像涂了油。镇东头住着个林氏妇人,二十八岁,两年前男人在运河上撑船,撞上运石船,连人带船沉进了河底。她守着个三岁的小儿子阿毛过活,日子虽苦,倒也熬得过去——偏巧半月前,阿毛出疹子,连喝七副药都不见好,昨儿夜里竟没了气。
林氏抱着阿毛的小身子坐了整宿。天没亮就起了床,用旧布裹了孩子,往怀里一揣,摸黑出了门。她要去哪儿?镇外五里地的乱葬岗,可她走不到那儿——走到河埠头时,脚步就虚了。
雨丝细得像筛子漏下的灰,沾在她鬓角的白绒花上。桥边的老柳树垂着湿淋淋的枝条,扫过她的脸,凉飕飕的。她扶着桥栏往下看,河水涨了,浑浊的浪头拍着桥墩,发出"咕嘟咕嘟"的声响。阿毛的小身子在她怀里越来越沉,像块泡软的棉絮。
"阿毛乖,娘带你去看河底的花......"她轻声哄着,眼泪混着雨水掉在孩子脸上。怀里的小身子动了动,许是冷,许是疼,手指勾住她的衣襟:"娘......疼......"
林氏喉头哽住。她想起阿毛生下来时皱巴巴的,像只小猴子;想起他第一次喊"娘"时,口水把她衣襟都打湿了;想起他昨日还趴在她膝头,用蜡笔在纸上画歪歪扭扭的太阳......如今这太阳,要跟着他一起沉到河底去了?
"扑通"一声,林氏松开手。阿毛的小身子坠下去,在水面上扑腾了两下,就被暗流卷走了。她望着那团逐渐模糊的黑点,忽然觉得心里空了,空得像被挖走了一块。她想跟着跳下去,可腿肚子直打颤,只顺着桥栏滑坐在青石板上,放声大哭。
雨越下越大,打在桥板上噼啪作响。林氏哭着哭着,迷迷糊糊就睡着了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头顶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:"闺女,莫哭了。"
她猛地抬头,就见桥中央站着个白胡子老头。老头穿月白粗布衫,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,灯纸被雨打湿了,晕出一团暖黄的光。他脚边没沾泥,桥板上也没湿脚印,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。
"你是谁?"林氏抹了把泪,警惕地往后缩了缩。
老头笑:"我是看桥的。你这娃,何苦拿命换命?"
林氏喉咙发紧:"我儿子没了,我活着还有啥劲?"
老头蹲下来,把灯往她跟前挪了挪:"你当这河底是好去处?前儿个张屠户家的闺女投河,被鱼啃得只剩半条腿;上个月李裁缝的儿子,被水草缠住脖子,憋得脸都紫了。你家阿毛才三岁,细皮嫩肉的,到了河底,指不定被啥东西拖了去.....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