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灯的光忽明忽暗,像极了我们当年用的煤油灯,在每个磨豆子的凌晨,照亮泛着白沫的豆浆。
那些存款单上的数字,曾经是我们的希望,现在却成了儿子们争夺的对象,就像豆腐摊前的顾客,都想多拿一块,却没人在意磨豆子的辛苦。
雨水顺着窗台流下来,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痕迹,像流泪的脸。
我把照片放进铁皮箱,和旧信、工资条放在一起,那些泛黄的纸张,记着儿子们曾经的笑脸和承诺,却抵不过现实的风雨。
棉鞋放在床边,鞋跟的补丁在灯光下若隐若现,那是三个男人的旧物拼成的,现在他们都走了,只剩下我,和一双补了又补的棉鞋,在漏雨的走廊里,数着残烛的影子,等着天明。
火车在暮色中启动,硬座车厢里飘着方便面的咸腥味,混着窗外稻田的泥土气。
我把老王的纸条贴在掌心,体温渐渐洇开墨迹:“下辈子,咱不磨豆子了,就坐在桥头看风景,谁也不欠。”
对面坐着个抱孩子的中年妇女,孩子脚上穿着我织的那种毛线鞋,鞋头绣着歪扭的笑脸——和小伟当兵时信里画的一样。
“阿姨,您去哪?”
她看见我攥着的车票,“北京啊?那地儿冷,得穿厚棉鞋。”
我摸摸口袋里的新棉鞋,鞋跟处没再缝夹层——这次,钱都换成了硬座票和止痛片。
鞋底垫着从老王记账本上撕下来的硬纸壳,1985年的字迹硌着脚心:“强子第一次叫‘妈’,伟子会爬了。”
这些字像针,扎得脚底发疼,却比儿子们的冷脸温暖。
车窗外的香樟树越来越小,像极了老王最后一次在养老院门口对我笑,轮椅上的身影缩成个黑点,就像我们卖了二十年豆腐,最后只剩锅底的一层焦糊。
广播响起《送别》时,泪水突然掉在车票上,把“无座”两个字晕成一团,就像这辈子的亲情,终究是场站不稳的漂泊。
棉鞋静静地躺在座位底下,鞋跟处的补丁在晃动的灯光下若隐若现,那是用三个男人的旧物拼成的——丈夫的白衬衫、大儿子的校服、小儿子的秋裤,每一针都缝着希望,却每一针都漏着心寒。
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,像极了当年推豆腐车的吱呀声。
我知道,这双暖了二十年的棉鞋,终于结了霜,而鞋跟里藏着的,不再是血汗钱,而是一张泛黄的纸条,和无数个磨豆子的凌晨,豆浆表面结的那层豆皮——薄如蝉翼,却裹着一辈子的热与凉。
当火车驶入隧道,黑暗中我摸着鞋底的硬纸壳,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,却像刻在心里,永远擦不掉。
这一路,霜雪还会落,棉鞋还会冷,但有些东西,在岁月的磨盘里,早已碎成了渣,混着豆腥味,成了一辈子的痛。(本卷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