栎阳风起
秋意渐浓时,栎阳的街巷里飘着新谷的香气。卫鞅站在相府的高台上,望着远处田垄间忙碌的农人,那些弯腰收割的身影在夕阳里连成一片,像铺在大地上的星子。他身后的案几上,堆着今年各县报来的田亩账册,红色的印章盖得整整齐齐,每一笔数字都在说:秦国又丰收了。
“相邦,中尉府派人来报,新铸的剑器已入库,比去年多了三成。”侍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卫鞅转过身,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迹,墨香混着窗外的谷香飘进鼻息。这是他入秦的第十五个年头了,从栎阳初建时的土坯城墙,到如今青砖垒砌的门楼;从河西之战时嗷嗷待哺的军队,到如今甲胄鲜明的锐士——秦国像棵被修剪过的松柏,终于长得笔直挺拔。
可他心里却像揣着块冰,凉丝丝地往下沉。
上个月新君驷在朝堂上赏他的那处封地,位于渭水之畔,良田千亩,僮仆百人。当时满朝文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有艳羡,有敬畏,还有些藏在袖袍里的东西,他看得真切。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想,当年孝公在时,赏他的不过是一坛老酒,几句“商君辛苦”,可那时的酒,喝着比现在的玉液琼浆暖。
“去把景监大人请来。”卫鞅对着侍从吩咐道。
景监是他在秦最老的朋友了,当年正是这位内侍捧着他的策论,在孝公面前说了三天三夜的好话。如今景监鬓角也白了,见了卫鞅,先拱手笑道:“相邦今日倒得闲,不去军中看新练的锐士?”
卫鞅给两人斟上茶,茶汤在粗陶碗里晃出涟漪。“锐士有将领看着,我这把老骨头,该歇一歇了。”
景监的笑僵在脸上。他跟了卫鞅这么多年,知道这人眼里从来只有新法,别说歇着,便是病了,也要把竹简搬到榻上看。“相邦这话……”
“你看这账册。”卫鞅把田亩册推过去,“关中沃野,亩产比十年前翻了一倍;军中粮草,够支用五年;就连临淄来的商人都说,秦国的布帛比魏国的还好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低了些,“可你说,这天下的功劳,能都记在一个人身上吗?”
景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茶碗,粗陶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他想起前几日在宫中听到的闲话,说新君夜里批阅奏疏,指着卫鞅的名字问左右:“商君的封地,比公族的还多?”
“相邦是怕……”
“我不怕。”卫鞅打断他,目光望向窗外,天边的晚霞正一点点沉下去,“我是怕新法不稳。你想,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,这些跟着我推行新法的人,能不能撑住?”
景监喉结动了动,没说话。他知道卫鞅说的是实话。这些年变法,斩了多少旧贵族的头,夺了多少人的田产?那些人恨卫鞅入骨,不过是惧着他的权势,惧着新法的威严。一旦卫鞅失了势,那些藏在暗处的刀子,定会齐刷刷地亮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