案几左侧的奏疏大多是卫鞅一派的。景监的奏疏里附了各县的户籍名册,墨迹工整地记着:“推行新法五年,秦国户数增三成,粟米产量翻番。”名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,有些地方还画着朱圈,景监在旁注解说,那是新增的自耕农。车英的军报更直接,竹简上沾着淡淡的汗渍,墨迹都晕开了些,说河西之地的守军已能做到三日之内集结完毕,“甲胄坚利,粮草充足,士卒皆愿死战”——这在十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。那时秦军的甲胄多是破旧皮甲,粮草常常要靠抢,士卒上阵前还要先问能不能吃饱。
可右侧的奏疏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。公子虔的字迹带着压抑的火气,笔锋凌厉,几乎要划破竹简。他说去年冬天,宗室子弟赵贲因私藏盐铁被卫鞅治罪,削了爵位,抄了家产,二十余家贵族跪在宫门外求他做主,“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,血流满地”。“君上若再纵容卫鞅,恐公族离心。”这句话的墨色格外深,像是用指血混着写就,看得驷眼皮直跳。
他起身踱到窗边,望着宫墙外的栎阳城。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,三响,已是三更天。城南的平民区还有零星灯火,那是织户在赶工——新法里规定,织出的布帛够数就能换爵位,连妇人都卯着劲干活。他记得去年冬日,曾见一个瞎眼的老妇坐在织机前,凭着触觉缠线,她说要给儿子挣个“公士”爵位,让他能在军中少受些苦。可城北的贵族府邸却一片漆黑,那些朱门高墙里藏着多少怨愤,他不用想也知道。前日路过公子虔的府邸,见门前的石狮子被人泼了黑狗血,守门的家奴说,是下人不小心打翻的,可那狼藉的样子,倒像是在诅咒什么。
前日去给太后请安,母亲屏退左右,握着他的手叹道:“你外祖父家的侄子,不过是没按新法交粮,就被削了爵位。宗室里怨声载道,你这个新君,总得给他们留条活路。”母亲的手保养得极好,戴着玉镯,可指尖却冰凉,微微发颤。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,是这些日子愁出来的。外祖父家是秦国老牌贵族,当年支持父亲登基,如今却成了新法的眼中钉。
活路?他望着天边的残月冷笑。残月像把弯刀,悬在墨蓝的天上,映得宫墙的棱角愈发锋利。当年秦弱,列国视秦人为蛮夷,连会盟都不叫上秦国。河西之地被魏国占了二十年,每年要赔给魏人十万石粟米,逼得多少农人卖儿卖女。那时的宗室子弟只会斗鸡走狗,在酒肆里搂着歌姬喝得烂醉,谁管过百姓死活?是卫鞅带着新法劈开了死局,可这把刀太锋利,难免会伤到自己人。就像割麦子,要除杂草,也难免带起些好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