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握汤勺的手骤然收紧,指节间迸出石粉簌簌而落。
三百年了,他竟带着执念在枉死城徘徊了三百年。
“老人家,喝了汤便好走了。”
我压低声音,生怕他听见藏在声线里的颤抖。
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,盯着我腕间的石纹:“阿霜?你的手……”
铜勺在碗里撞出脆响,我几乎是把汤灌进他嘴里:“认错人了,这世上哪有什么阿霜。”
看着他的魂魄在桥头踉跄,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背着我蹚过洪水,后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烙在我心口,如今却连这点余温都要被孟婆汤冲散。
鬼差们说我近来愈发古怪,熬汤时总对着汤锅落泪,连彼岸花见了都要卷花瓣。
只有我知道,当第一百个带着艾草香的魂魄走过石桥时,我藏在汤锅里的记忆便会翻涌一次。
有个穿青布衫的老妇人,临终前攥着半篮艾草,掌心的薄茧让我想起自己编竹篮时被竹篾割破的手指——那是阿毛的女儿,我的孙女,她管我叫“祠堂里的石婆婆”。
“孟婆,您手腕上的石头,可是从苍岩峰来的?”
她喝了半口汤忽然抬头,眼里还映着阳间的月光,“我奶奶说,石婆婆的眼泪能化雨,护着村里的稻苗……”
我猛地转身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石缝。
忘川水在身后发出呜咽,像极了那年阿毛在破木门后咳嗽的声音。
当我再回头时,她已忘了方才的话,只盯着桥头的三生石发呆,那里正映出她幼时在溪边捡艾草的身影。
冬至那日,冥王忽然亲临奈何桥。
他望着我腕间的石纹,眼底泛起幽蓝的光:“三百年前你自愿放弃轮回,以身为祭求一场雨,如今可后悔了?”
我摸着石桥上被亡魂磨出的凹痕,想起祠堂里的石像被香火熏得发亮,却再没人记得石像眼底的泪痕:“不后悔,只是……”
话到嘴边又咽下去,总不能说后悔没在赵郎喝孟婆汤时多看他两眼,没听见阿毛临终前有没有喊一声“娘”。
冥王走后,我在汤锅里发现一片艾草叶。
不知是哪个亡魂带来的,叶片上还凝着水珠,像极了当年落在我石肩上的雨水。
我忽然想起赵郎说要编个装得下整个春天的篮子,而我现在守着的忘川河,何尝不是个装着千万个春天的篮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