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二年的雪,是从汴京城头的军旗上落下来的。
我抱着《毛诗正义》站在归来堂前,看明诚指挥仆役往车上搬青铜器,十五车文物的车轴声碾碎冰面,却碾不碎他眼中比雪更亮的光。
他的青衫上落满铜锈,指尖划过鼎足时,竟比抚摸我鬓发时更轻柔——那时我还不知道,这抹光亮,会在多年后成为刺瞎我双眼的刃。
南下的船在江面颠簸,我扶着舱壁看他咳血,染红的帕子上还画着某块碑文的缺角。
“易安你看,”他攥着我的手,指尖凉得像浸在江水里,“这‘永寿’二字的蚕头,该比《礼器碑》多三分弧度。”
我望着他苍白的唇,忽然想起汴京初雪那日,他替我簪白梅时说的“此生长好”,此刻听来,倒像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,庄重却冰冷。
舱外传来金兵的号角,他却突然撑起身子:“快把《集古录》搬到内舱,别让海水浸了纸页。”
船行至池州,夜泊时遇见风暴。
我抱着装拓片的木箱躲在舱底,听见明诚在甲板上喊:“护好那方青铜镜,镜背的海兽纹是孤品!”
浪头打来,木箱撞在舱板上,拓片纷飞如蝶,其中一张飘到我膝头,边角处有他去年写的“易安摹本,气韵如兰”——原来他早把我的字,和金石刻在了一处,却独独忘了,我也是会碎的。
他倒在建康寓所那日,枕在我膝头,指尖还在虚空画着铭文。
“勿负金石……”临终前的气息拂过我手腕,像片即将凋零的白梅。
我望着他眼中倒映的我,鬓角已添了霜色,忽然想起十年前,他在归来堂教我辨认“永保民”三字,说这是青铜器上最动人的祝福。
此刻他喉间涌出血沫,却再没说“勿负”我半句——原来这两个字,从来都是单刃的剑,刺向的,只有守着誓言的人。
料理完丧事,我在他袖中发现半幅《女史箴图》,绢角染着暗褐色的血,正是当年他作聘礼的那幅。
不同的是,如今图上多了行小楷:“献与大金左丞,换半城百姓。”
墨迹未干,像他临终前没说完的话。
原来他弃城而逃时,藏在袖口的不是我的手,是准备献给仇人的国宝,而我竟还在码头等他,数着柳梢的星子,盼他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