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字的魔法与时间的眩晕在"一百零一岁"这个精确又模糊的年龄表述中达到微妙平衡。孩童"唔清楚乜嘢鬼意思"的困惑,恰是面对时间维度时的认知眩晕。这个超常规的年龄数字在成人世界是长寿的奇迹,在儿童眼中却成为难以解码的密码。诗人通过代际认知的落差,巧妙揭示出时间感知的相对性:对太嫲而言是拾级而下的生命余晖,对孩童则是尚未展开的上升曲线。当几年后"佢挽住只畚箕/佝偻,噈咁自己个人/去山度拾松毛去"的场景出现,时间已经完成了对孩童的启蒙教育——那个曾经令人恐惧的"老妖"形象,此刻被还原为独立劳作的坚韧生命。
死亡的缺席在场在结尾处展现出惊人的艺术控制力。"去咗"这个粤语中委婉表达死亡的词组,字面意义仅是空间上的离开。诗人通过重复"去咗"并保留方言特有的句末助词"噈咁嘅样",使死亡叙述既保持克制又充满情感张力。太嫲最终消失在山林拾柴的日常图景中,这种将生命终结与日常劳作并置的手法,消解了死亡的仪式感,却强化了生命的延续性。值得注意的是,全诗始终没有出现标准汉语中"死亡"的直接表述,而是通过方言的委婉表达和动作描写完成叙事,这种语言选择本身构成对死亡恐惧的诗意抵抗。
在文化记忆的维度上,《太嫲》通过粤语这一载体,保存了岭南家族代际传承的活态档案。诗中"天井"、"薯汤"、"畚箕"、"松毛"等意象构成微观的生活博物馆,而"老豆"(父亲)、"太嫲"(曾祖母)等称谓则维系着宗族文化的称谓系统。当标准汉语写作日益全球化时,这种坚持方言书写的努力,实际上是在进行文化基因的抢救性保护。诗人通过孩童视角的陌生化处理,使这些日常元素获得新的审美光照。
树科的《太嫲》在粤语诗学探索中具有范式意义。它证明方言不仅是地域文化的载体,更是观察生命的新透镜。通过粤语的音韵特质和词汇系统,诗歌得以呈现标准汉语难以捕捉的感官细节和情感质地。在"绉纹又粗又深"的皮肤褶皱里,在"冇晒棚牙"的黑洞口腔中,在"拾松毛"的山路背影后,诗人完成了一次对衰老与死亡的祛魅仪式。这首诗最终告诉我们:生命的史诗不在宏大叙事中,而正藏在那些令孩童"吓到飞起"的皱纹沟壑里,等待方言的钥匙来开启记忆的密室。
《树科诗笺》2024.12.13的这首作品,以其坚定的方言立场和精湛的生命观察,为当代汉语诗歌提供了珍贵的异质元素。当太多诗歌在语言标准化中变得光滑无味时,《太嫲》保持着薯汤的质朴香气和松毛的粗砺触感,这或许正是它最动人的诗学品格。在粤北韶城沙湖畔写就的这首诗,最终超越了地域限制,成为所有人在面对家族记忆与生命终结时的共同隐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