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,正一点点漫过医馆的雕花窗棂。张思贞站在药柜前,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抽屉上 “当归”“熟地” 的木牌,鼻尖萦绕着苦香与暖意交织的气息,目光却牢牢锁在诊室中央那抹佝偻的身影上。
乞丐蜷缩在褪色的蒲团上,补丁摞补丁的单衣下,嶙峋的骨骼像冬日枯枝般支棱着。他那双赤着的脚,在青砖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—— 右脚踝肿得像颗紫皮茄子,脚底布满血裂与泥垢,黑黄的趾甲缝里嵌着草屑。师父正半跪在矮凳上,手里端着的铜盆腾起袅袅白雾,温热的水汽模糊了他鬓角的银丝。
“忍一忍。” 师父的声音比药汤还温和,枯瘦的手指轻轻握住那只伤脚。竹制的镊子夹着浸了烈酒的棉布,在化脓的伤口边缘细细擦拭,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。乞丐起初还瑟缩着,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,可当师父的掌心贴上他冰冷的脚踝时,那声呜咽竟慢慢化作了细碎的抽气声。
张思贞的视线落在铜盆里的水上。那水是苏瑶刚烧好的,特意加了艾叶和花椒,此刻正泛着淡淡的碧色。水汽扑在师父布满皱纹的脸上,让他平日里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许多。这场景忽然撞开了张思贞记忆的闸门,前日那位乡绅来看诊的画面,竟与此刻重叠在了一起。
那日的阳光格外刺眼,乡绅穿着暗纹锦袍,戴着嵌玉的帽子,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仆役。他不过是偶感风寒,却非要师父亲自诊脉。师父当时也是这样半跪着,不过是跪在铺着羊绒毯的脚踏上,手里捧着的是白瓷描金的脉枕。乡绅的靴子是苏州绣坊的贡品,云纹在阳光下闪着油光,师父为他按揉太阳穴时,指尖同样带着那份不容错辨的专注。
最让张思贞心头震颤的,是那只描金盖碗。当时苏瑶奉药时,碗沿的缠枝莲纹在窗边折射出细碎的金光,乡绅用三根手指捏着碗底,呷一口便皱起眉头,嫌药太苦。师父却耐心解释:“良药苦口,加了蜜反而滞了药效。” 此刻,苏瑶正用粗陶碗舀着药汁,碗口有处小小的豁口,是去年给孩童喂药时摔的。她吹凉了药汁,小心地送到乞丐嘴边,那动作与递盖碗给乡绅时一般轻柔,连眼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。
药汁顺着乞丐的嘴角流下,在他黧黑的下巴上划出一道浅痕。苏瑶立刻掏出帕子去擦,张思贞认出那方帕子 —— 靛蓝粗布上绣着半朵山茶,是她自己绣的。上个月给城南的贵妇人看诊时,贵妇人鬓边的珠花松了,苏瑶也是用这方帕子垫着,轻轻将珠花别好,动作里的珍视,与此刻擦去药渍时并无二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