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原本这也没什么问题,但许多东西,都是时间久了,才又生出来的问题。”
“——田少了,可每户人家里要交的税却一点没少,加上这些年那等也等不尽的旱涝,和朝廷后来又增收的那什么……‘剿饷’?”
“头一批税才砸锅卖铁地交上,后脚就得愁着明年的税,旱年天上干得像要下土,涝年水一漫,又能从山脚直直漫到新安江里去!”
“——家底丰厚些的,起初还撑得住,但任你有山厚的家底,又哪里能撑得住这一轮又一轮、无尽头的税收?”
那老者说了个字字带血:“更麻烦的还不止这个——更麻烦的是世道,这世道打从某一年起就彻底乱了套,今天那城还姓李,明天就突然改姓了王,转过头来,后儿什么杨刘方钱,歙州府衙里的大人换了一批又一批,可每个人一上来,都要再与我们收那一轮的税!”
“税!税!税!这世上怎么就能有这么多的税……谁又能交得起那么多的税!”
“哎……活不起啦……这世道让人都快活不起啦……”他摆着手,话毕只晃荡着与女人行过个僵硬又不标准的礼,转而将自己隐没进那疏落的人流。
女人只觉自己胸中本就憋闷了的情绪这会变得越发憋闷起来,她长到二十九岁,头一回见识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“乱世”——什么才叫做真正的、马上便能亡国的“乱世”!
——是了,亡国。
女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,有眼泪在不知觉间淌满了她的脖颈。
此时此刻,站在这无序的人潮之内,她能清晰地感觉到,一个皇朝的气数将尽,一个曾经辉煌过的时代就这样要落下它的帷幕。
就如同……她阿耶死后,原本依附在他麾下的世家与军队,也眨眼作鸟兽散了一样。
下一个能登临极境的会是哪一姓人家?
她不知道,她只知道除了各地争相割据着的藩王刺史,尚有无数蛮夷正死死盯着这块安定下来、要不了几年便能流油的宝地。
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将会走到什么地方,没有人知道这个时代明天将会走向何方。
——她忽的感到有无尽的凄凉。
女人木然抬手擦净了脖子上的水迹,整个人失魂木偶般逆着人流游荡而去。
先前只存在于书卷里的景象一朝真实出现在她面前,她满腹惶恐,浑噩着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