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抬起头,看着爷爷推车的、微微佝偻的背影。阳光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。一种强烈的、没来由的冲动让我开了口,声音很轻,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困惑:
“你……以前是不是抱过我?”
爷爷推车的动作骤然停顿。车轮摩擦地面,发出“吱”的一声锐响。
他猛地回过头,眼睛瞪得很大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肌肉抽动了几下,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极其复杂的东西——震惊,心痛,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。他张着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。
他只是那么看着我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极其缓慢地,转回身,重新推起了车子。车轮再次吱呀作响,但他的背影,好像比刚才更驼了一些。
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,不明白他为什么是那种反应。
这时,医院门口又走来一个老人,个子不高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提着个保温桶。她一出现,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过去。
看到她,我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,好像忽然被填上了一小块。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发自心底的安心感,像温水流过冻土,悄然蔓延开来。我不认识她,可我……就是想靠近她。
爷爷把车推到她面前停下。
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、笨拙地跳下了三轮车,脚步有些虚浮地跑到她面前,然后……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。
我伸出手,抱住了她。把脸埋在她微微佝偻的肩头。
这个怀抱……不对。感觉不对。
记忆里那残存的、模糊的感觉里,这个怀抱应该更高大、更宽阔,能轻易地把我整个包裹进去,温暖得像晒透了的棉被,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。我能稳稳地抱住,把脸埋进去,外面的一切风雨喧嚣就都被隔绝了。
可现在,这个肩膀,比我印象里矮了很多,瘦削了很多,甚至有点硌人。我需要微微弯下腰,才能把脸靠上去。
但我还是紧紧抱着,不肯松手。因为只有这里,让我感觉到一丝确切的、不会碎裂的踏实。
奶奶的身体僵了一下,随即,一只温暖粗糙的手,极轻极轻地落在了我的后脑勺上,像抚摸易碎的珍宝一样,慢慢摩挲着。
“野娃子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了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……没事了,奶奶在呢。”
就在这一瞬间,抱着奶奶,闻着她身上淡淡的、熟悉又陌生的味道,一些破碎的、闪着微光的画面,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——
……是更小的时候,下雨天,泥泞的土路。奶奶背着我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走。我趴在她并不宽阔的背上,举着一把旧的黑色雨伞,伞面被打得噼啪作响。她的脊背微微出汗,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我胸前,很暖。她喘着气,却还在念叨:“抱稳喽,别摔着俺娃……”
……是放学路上,经过村口那小卖部。我眼巴巴地看着玻璃罐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。奶奶摸摸我的头,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、皱巴巴的零钱,换来两颗最便宜的水果硬糖。她剥开糖纸,把橙黄色的糖块塞进我嘴里,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,能甜上好半天。她看着我笑,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:“甜不?慢慢吃,别噎着。”
……是夜里,爸妈又在隔壁吵得厉害,摔东西的声音吓得我缩在被子里发抖。奶奶悄悄推门进来,躺到我身边,把我冰凉的手脚捂在她温暖的怀里,轻轻拍着我的背,哼着不成调的、古老的摇篮曲。她的声音沙哑,却像有魔力一样,慢慢驱散了我的恐惧。我在那种安稳的节奏里,迷迷糊糊地睡去……
这些画面一闪而过,像风中残烛,亮了一下,又迅速熄灭。我甚至抓不住它们的尾巴。
但我抱着奶奶的手,收得更紧了。
我记得她。我不记得为什么记得,不记得那些具体的事,但我记得这个怀抱。我的身体记得。我的心记得。
头还在隐隐作痛,世界依旧隔着一层毛玻璃,很多重要的人和事,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和陌生的名字。
但在这个变得矮小、不再那么宽阔的怀抱里,我好像……找到了一小块,没有完全碎裂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