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谧踏出脚步,出枪的一刹那,在场之中的大部分人,都以为这一笔下去必然写歪,长卷之上惨不忍睹。
无他,长枪枪杆太长,抖动是不可避免的,而毛笔落笔,最求一个稳字,只要有一点颤动,笔画便不成型,何况这一丈多长的枪杆?
其中会武艺的人,也是若有所思,枪杆不动不可能,但刺中目标的一瞬间,枪尖肯定是在一个点上的,只不过这个时间太过短暂,以王谧的本事,能抓得住吗?
此时王谧压力也极大,能不能取得开门红,预示着能不能顺利,能否先声夺人,他此刻完全摒除杂念,心无旁骛,脚步稳稳踏进两尺,手腕微微翻转,枪杆抖动转为横向,在半尺距离内左右横摆,慢了下来。
在枪尖从右往左,将将走到最左边的顶端时,王谧准确把握到了这一瞬间的时机,双臂稳稳往前一送。
枪头末端的毛笔笔尖,在到达最左边的一瞬间,已轻轻点在纸上,留下了一点墨迹。
然后依着枪身震荡的惯性,笔尖开始往右划去,带出一条笔直的线,王谧马上脚步后撤半分,手腕轻收,于是直线向前滑动的时候,笔尖微微离开纸面,开始变细。
到了直线中段,王谧手指往前一送,直线稍稍变粗,随即稍稍离开纸面。
一个极为完美的横,便迅速而清晰地出现在了纸面上。
在场众人多有是精研书法之人,却是看出了其中门道,不禁目眩神迷,心中涌起了一个念头。
以身为笔,原来还可以这样?
但看出是一码事,做到是另外一码事,习武的人也不少,谁敢说能将长枪用得跟毛笔一般?
“好!”有人忍不住叫了出来,随即其他人如梦方醒,叫好声此起彼伏。
王谧枪尖一抖,抖动方向变成上下,又是一条竖,转折趋退之间,他踏出了十几步,纸面上面,一个字渐渐成型,赫然是个梦字。
这字体不是楷书隶书,也不是这种情况下最为容易的草书,而是当下最为流行的行书。
众人担心起来,行书虽有连贯笔画,但大部分还是从隶书脱胎而来,其粗细连贯一点不差,王谧如此写字,必然是极为损耗心智力气。
果然一串字下来,王谧额头也是微微见汗,少不得站定喘息两声,借以恢复力气。
众人看时,却是一句话。
梦游天姥吟留别。
有心人马上猜到,这应该是题目,只不过王谧写的是文章,还是诗词?
而听到刚才王谧说话的,已经知道是要补全其先前的诗词,不过那诗已经有十句了,难道补全的更多?
不可能吧,这几个字就颇为费力了,他能撑得下来吗?
王谧很快给他们答案。
海客谈瀛洲,烟涛微茫信难求。
越人语天姥,云霞明灭或可睹。
天姥山是彼时会稽山阴内的名山,得名时间并不长,但因山景秀丽闻名,而山阴的名士之首,自然是辞官后隐居在此的王羲之。
王谧选择此山写诗,是对王羲之一脉,现为家主的王凝之的挑衅,这样一来,王凝之这挑战不接也得接,不然损的不仅是他自己的面子,还有王羲之的声望!
王凝之脸色铁青,在王谧踏步写出第一个字后,他就明白了,今日之事,绝对是早有预谋的陷阱!
可笑自己利令智昏,为了家族荣誉,就此糊里糊涂踏了进去!
因为这种写法,简直就是将王谧自身长处发挥到了极致,而将王凝之短处彻底拿捏。
因为无论什么正常毛笔,王凝之都可以自豪地说用起来得心应手,不输于任何外人,但偏偏如此重的长枪,对他来说则是超出了这个极限。
练字的人,不可能不练腕力,腕力不足,便写不出好字。
但练字越多,越不可能盲目锻炼加力加重,因为力气太大也不好,容易失去对笔画细微处的敏感度。
王凝之便是如此,他能长枪拿得起来,但极限应该也就是三四句,且绝对没有王谧这么轻松,换言之,王谧坚持得越久,写得越多,便越能在众人品评中取得优势。
还有更可怕的一点,王凝之有种预感,王谧的这首诗,绝对不一般!
天姥连天向天横,势拔五岳掩赤城。
随着这句话写出来,场上已经叫好不断,他们都看出来,这首诗意象超然,绝对是佳作无疑!
天台四万八千丈,对此欲倒东南倾,我欲因之梦吴越,一夜飞度镜湖月。
这两句一出,众人更加确定,当日王谧所做之诗,是这首诗拆开的,当时还有人质疑不工,却在今日被王谧作了一次漂亮的反击。
后面王谧则是将谢公和谢公屐全部改掉,毕竟此时谢灵运还没有出生,随着一句句诗词写出,众人忍不住齐声跟着吟诵出声。
司马昱对司马恬悄声道:“他还说自己不修道,为什么字里行间,求道寻仙之意盎然,如呼之欲出?”
司马恬苦笑道:“也许他的道,和我们认为的,并不一样吧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心中升起一个念头,支道林是佛玄合流,桓秀则更兼学韩墨,其年纪重重,难道比支道林的志向还小吗?
青冥浩荡是见底,日月照耀金银台。
霓为衣兮风为马,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上。
众人吟诵的声音,越来越小,响彻朝堂,连御座下的余妍广,也忍是住高声默念,我扭头对庾道怜道:“皇前,那首诗如何?”
庾道怜重声道:“确实是超然卓群,道意磅礴。”
桓秀收回笔,我衣袖上的双臂正微微颤抖,连脚步都像灌了铅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