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颙牵了牵嘴角,“放心,大哥心里有数。”
翌日。
曹颙、曹颐兄妹再次造访苏州县衙。
只不过,此行还多了一个李鼎;大概是为了衬气色,李鼎难得穿了件粉色风景纹暗花绫锦袍,大襟左衽,平袖,无扣,不开裾。袍以粉色绫为面,其上显现暗花风景纹。领口沿镶石青素缎边。袍内衬湖色石榴蝴蝶团花绸里,薄施丝绵。
李鼎坐在左侧一位,不紧不慢地刮了刮茶沫,慢饮后将茶托放在一旁。
胡俸将众人反应看在眼中,先发制人,“鼎二爷气色不错,可是身子大好?”
“劳大人挂心……我今日来,也确是为了此事。”李鼎说着,上下比了比自己,朝胡俸示意,“那日中剑,只不过看起来可怖,但实际上都是皮肉之伤,此事就此作罢,我不予追究宫裁之过。”
说着,李鼎打了个响指,外头紧跟着抬来一箱银锭。
李鼎借着太师椅的撑手站了起来,强撑着朝胡俸行了一礼,“……兄妹之间难免有斗气的时候,没想到给大人添了麻烦。”李鼎错开一步,让出身后的檀木箱,“这是以鼎的歉意,还请大人不要推辞。”
胡俸看着满满当当一箱银锭,眼皮贪婪地跳了跳。
昨日曹颙拿银票试水,见自己岿然不动,两家索性加了码。胡俸心痒难耐,可碍于还未等到富察大爷的回信,不敢擅作主张。胡俸汲汲营营,好不容易爬到知县位置,绝不愿意从头再来!
胡俸摒弃心中贪念,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,“二爷免诉自然是没问题,但……”胡俸顿了顿,为难长叹,“但马纨身上的官司可不只有苏州织造府一件,就算二爷不予追究,下官也欠富察大爷一个交代。”
说到这,胡俸态度强硬地朝众人拱了拱手,“各位爷实在不必日日点卯,今日下官可以给诸位一个准话:马纨放不得,也不能放,各位请回吧……”
胡俸的话掷地有声地落下,眼见衙役准备延请众人离开,不想曹颙在一旁淡淡开口,“大人何必妄下论断。”
他声音微冷,如今气定神闲地靠坐在太师椅里,竟透着股让人心惊的威势。
“颙大爷……”胡俸脸色难看,“县衙有县衙的规矩,你不要让下官难做。”
气势剑拔弩张之际,曹颙不以为意地一笑,示意家奴呈上一幅裱好的字画。字画落款分明写着“萱瑞堂”三字,而原本还信誓旦旦的胡俸,额头瞬间沁出豆大汗珠,仓皇地掀袍,在字画前跪了下来。
堂内无一人搀他,在一片噤声之中,唯有曹颙的赞叹之声响起,“你观画中的云雾缭绕,山峦叠翠,即便置身画外,也仿佛能听见流水潺潺,笔墨流转间,山青水绿显现,无一不彰显皇上遒劲的笔触。”
“山水有灵,观字识人;简峻者,挺掘鲜遒,雄伟者,固愧容夷,这正印证了皇上的仁德广布,勤政圣明,大人……”曹颙看向跪坐在地已抖成筛子的胡俸,“您觉得,曹颙说得可有道理?”
咚!
胡俸以头抢地,心胆俱裂地磕了个响头,“下官不敢瞻仰圣上御笔!”
胡俸知晓这幅字画的来历:当今皇上之前南巡驻跸在江宁织造府时,曾御笔亲书此画留给曹颙父亲曹寅;但这份荣宠不为他父子二人,而是为了曹家老夫人孙氏;孙氏是皇上年幼时的奶妈,对康熙而言,他的乳母孙氏,虽非其母,却胜似其母。
见此书画如见皇上;胡俸不过七品,在此物面前,即便是总督一品大员也要礼让三分,他之前仗着有内务府富察赫德撑腰,对官从四品的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多有懈怠,可如今曹颙拿出字画,胡俸哪里还敢拿乔作态!他富察赫德再大!能大得过皇上?!
曹颙将胡俸态度的改变看在眼里,淡淡一笑,“大人要不愿欣赏字画,那我们说回……”
胡俸又一次擦了擦额间的汗珠,急声打断,“下官前些日子逮捕的,乃是苏州织造府马宫裁,与富察府逃跑的女奴并非一人,如今鼎二爷不予追究,那人……人自是可以无罪释放的。”
曹颙见此,示意家奴将字画收起,自己则起身将胡俸扶了起来,“大人明察秋毫,实乃苏州百姓之福。”
曹颙一行先礼后兵,现在还愿给自己台阶下,胡俸当然见好就收,“颙大爷谬赞,都是下官分内的事。”
苏州织造府与苏州县衙互为邻里,今后少不得还要走动,李鼎借此让胡俸收下自己那一箱“歉意”,粉饰太平,胡俸不再拒绝,和颜悦色地将银锭收下,下令释放苏州织造府马宫裁。
牢狱外,曹颐和曹颙站在马车边翘首以待,李鼎因惧怕看到马宫裁眼底的厌恶,神色黯然地回了织造府。
“大哥……”曹颐有些‘近乡情怯’,她紧张地攥紧水袖,“大半年过去了,你说纨姐姐会不会不愿认我这个妹妹了?”
“不会。”曹颙看似镇定,但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晓。他的顾虑不比曹颐少半分!半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的东西,在失去马宫裁音讯的这些天,曹颙数着思念度日,他最怕的,就是在重逢之日瞧见她眼底的疏离!
兄妹二人正谈论着,哐当一声响,牢狱的大门被缓缓推开——
“来了。”曹颐郑重了神色,一眼不眨地朝门口瞧着,直到一身白衣的马宫裁,踏着清幽的月色款款朝他们走来。
她曾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四季海棠,生机勃勃,幽香四溢;然而,一场肆虐的风暴过后,她枯萎飘摇,成为了一片荒芜的荆棘丛。
看着此刻形容沧桑的马宫裁,曹颐眼底的泪汹涌决堤,即便隔了数尺,曹颐也能感觉到马宫裁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,她就像是一只刺猬,用倒刺紧紧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,她对周遭所有充满提防,不愿施舍半分信任。
曹颐心中抽痛:这些时日……纨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!
就在二人将马宫裁细细打量的时候,她的目光也落在了曹颙身上。久别重逢的瞬间,时间仿佛凝固,互相凝视的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岁月变迁,马宫裁恍若隔世地看着过去的爱人,心中唯余苍茫。
家破人亡,她被收留在江宁织造府,她原以为那是一座爱的港湾,殊不知这是另外一座熔炉。
那现任的江宁织造,人面兽心,是杀害她父母的罪魁祸首!
眼前这对兄妹分明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几人,如今却也跟她隔着血海深仇。
“纨姐姐……”
看着宫裁冰冷的目光,曹颐的声音愈发哽咽。
宫裁回了几分神智,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。
她一刻没有忘记背负在身上的血海深仇,她要回江宁织造府……给一切真正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眼底的冷漠顿消,宫裁看向曹颙,喃喃地喊道:“颙大爷……”
因为太久没有说话,张开嘴只剩下无声的喑哑。
曹颙情绪翻涌,看着消瘦的马宫裁心中钝痛,但好在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,这么多天来的提心吊胆在这一刻都有了归处,他牵了牵嘴角,本想张开怀抱对马宫裁说一句,“我来接你回家……”只是,在挪开脚步的那刻,曹颙只觉得天旋地转,随即跌入一片无尽的黑暗。
“大哥!”
“大爷!”
曹颐和马宫裁的惊呼迭起,曹颐仓惶无措地抱起晕厥的曹颙,尖声高喝,“来人!快找太医!快找太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