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过分,现下抱着旱冰鞋,目光愧疚地看向马守中,“父亲,我刚刚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
没等马纨把话说完,马守中疲惫地摆了摆手,他坐进太师椅,声音低沉“回去吧,我一人待会儿。”
前后半刻,马纨感觉父亲苍老了好几岁。她目光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母亲,但母亲只是对她摇了摇头,拉着马纨的手,回了后院。
夜渐渐地深了,但马纨的房间里还是烛火通明。
马纨自己懂点药理,这会儿正用跌打药揉开身上的淤青,这过程虽痛,但她对前厅发生的事更加耿耿于怀。
“母亲。”马纨满脸愁思地看向给马守中纳鞋的李氏,“你说父亲会怨我吗?”
李氏轻轻一笑,“从小到大,你惹你父亲生了多少气,他要真都往心里去,哪还有你的快活日子。”
马纨听着心里稍宽,但想到马守中对自己的斥责,还是忍不住抱怨,“父亲的脾气也臭。”
李氏用刚刚得空的长针,在马纨头顶敲了敲,替马守中打抱不平,“你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!”
马纨知道母亲袒护父亲,见怪不怪地哼哼两声,下一刻她又眼睛晶亮的八卦起来,“父亲可曾跟您发过脾气?”自马纨记事以来,就没见父母有过争执,马守中八头倔驴也拽不回来的脾气,也就是在对上母亲时,才有片刻的柔情。
李氏被问得手中动作一顿,她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仔细回忆了一番,随即笑着点头,“倒是有过一次。”
马纨当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,等待着后文。
“当初生你时,算不上太顺利,最难的关头,连那接生婆子都让我舍了你,保命要紧,但我拦着她通传,咬着牙坚持下来,后来你父亲知道了这事儿,发了一场大火,将我痛骂了一顿。”
说着说着,李氏扶额失笑,“只是骂着骂着,他自己倒是先落了两滴泪,没了声音。”
马纨听到往事,小脸皱成了一团:别看母亲这会儿说得轻描淡写,当年怕没少因为自己受难。
马纨心疼地握住李氏的手,“是纨儿让母亲受苦了。”
李氏摇了摇头,“我甘之如饴。”李氏看向马纨的时候,眼中尽是恬静与满足,马纨能感觉得到,那是母亲对父亲笃定的感情,可现在的她,尚不知道这份感情远比她以为的更深沉、辽阔。
与此同时,马守中的书房也掌起了灯。
书架上放满了农业生产、历法推算、自然研究等书籍。马守中伏坐于案前,灯光下,他面容憔悴,马守中边翻阅农业生产书籍《天工开物》,边编撰着记录天气的《晴雨录》。
“康熙四十二年晴雨日期目录,京城,十月大,晴二十四日,雨六日;十一月小,晴二十一日,雨八日。”
马守中合上《晴雨录》,自言自语:“五日之后,京城要降雪了,皇上西巡该过了黄河吧。”
马守中虽然疲惫,却无困意,他开始在监生考评册上,写着评语,脑海中浮现出水谷源在楚腰阁惨死,文考武考作弊的情景。想到女儿的讽刺,他拍案而起:“生而何欢,死而何惧!”
马守中望着窗外皎洁明月平复情绪,“是该肃正风气了!”
月光洒进马纨的卧室,马纨夜不能寐。她想起与李鼎组队比赛,想起躺在曹颙怀中,想起天上的大雁,想起与父亲发生争执。马纨顿时感到被父亲打过的小腿,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。马纨从床上爬起,披上坎肩,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卧室。
马纨向院子边走去,登上了凉亭的顶楼,极目远眺。夜晚的京城,月光如水,远处的国子监一片漆黑,边上的成贤街仍然灯火闪耀。夜夜笙歌的青楼楚腰阁,贵族和富甲的公子爷还在觥筹交错,玩着骨牌,唱着小曲。
不知何时,父亲站在了马纨的身边,将一件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。
马守中顺着马纨的视线看到了远处歌舞升平的楚腰阁,他联想到那群监生,日日流连此地,无心学业,语气愤然,“一群只知吃喝玩乐的酒肉饭囊。”
“父亲?”马纨一脸诧异,“你怎么还没睡?”
“想着纨儿刚刚说的话。”
马纨脸色一变,“父亲,女儿刚刚说的都是气话,在女儿心中,你一直是为国为民的好官,做不出那些收受贿赂的事情来……”
马纨还想解释,马守中就笑着打断了她,“父亲说得不是这个。”他揽着马纨的肩,一起看向远处的楚腰阁,“父亲想的是……国子监积弊已久,是该重新定定规矩。”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自明日起,国子监将明令禁止所有监生出入烟花巷柳,敦促所有人勤勉学业。”
马守中约束监生前往楚腰阁,一来为肃正国子监风气,二来是隐约察觉到:水谷源之死或与楚腰阁幕后的东家有关,他决心好好彻查。
马纨不知其深意,闻言大喜,“这楚腰阁甚是嚣张,每日恨不得到国子监门口迎客,是该好好挫挫她们的气焰。”
父女俩意见达成一致,气氛要比在堂前时和缓不少。两人相视一笑,只是当马纨看到父亲疲惫双眼时,心中一阵酸涩,她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,将父亲一把抱住:“父亲,对不起,我那会儿不该这么说您。”
马守中看着马纨发间的两个旋儿,笑着拍了拍她的肩,“父亲也有不是的地方。”
他说着,蹲下身,用手轻揉着马纨的小腿。
“那时气急,可打痛了?”
马纨醒了醒鼻子,把马守中拉起来的同时,乖乖摇头,“父亲是心疼我,担心我,纨儿不痛!”
她说着又抱住了马守中。
此刻的父亲面容慈祥,完全没有了白天在国子监时的威严。
马纨享受着父女俩难得的恬静时刻,不多时想到了母亲的数落,忙不迭开始解释起来,“父亲,你女儿今天请客,不但没亏,还赚了十两银子。”
“请客还赚银子?”
“嗯,那个监生李鼎的内兄,赔了我五十两,监生们吃酒花了三十两,还剩二十两,掌柜和我一人十两。”
“原来如此!明日我送还给他,若不是他出来救你,你今天有苦头吃。”
“我听您的。”
“你从小就机灵,与平常女子不一样,书房里的《天工开物》《农政全书》这些书,你都翻过吧。”
“不瞒父亲,我还看过《田家五行》《齐民要术》,还有你编撰的《晴雨录》。”
“《晴雨录》?你对《晴雨录》有兴趣?”
“嗯!东风急,备蓑衣;朝霞不出门,暮霞行千里。”
“看来以后,我真不敢小瞧我家纨儿了。”
马纨指着天上的星星:“父亲,你看,北有北斗七星,南有南斗六星,北斗星亮,南斗星暗,这是为什么?”
“因为南斗六星离你更远呐,它们在遥远遥远的地方,那是我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。”
“那里有人吗?人死后会轮回转世吗?”
马守中搂紧马纨:“傻孩子,那是神话。”
“神话里说,北斗主死,南斗主生,是这样的吗?”
“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!斗柄指东,天下皆春;斗柄指西,天下皆秋,万物都有其规律。”
马纨不解,“满人八旗的少爷,盐商皇商的公子,不用考就能入学国子监,肄业后要么分到好的职位,要么世袭王位爵位,要么参加会试,踏上更高的仕途;而那些贫苦的士子,只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,参加科举考试,而且中了举人,也不一定能分配到合适的职务,这算是规律,还是命运?”
马守中哪里不知这个道理,他叹道:“科举之外无人才。自古如是。”
马纨闻言皱了皱眉,“富家不用买良田,书中自有千钟粟。如今官场,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这就是教育不公的后果!父亲!真正的教育贵在五湖四海都有书读,不管豪门还是贵族。”
在争辩中,马纨拨开父亲的手,一脸郑重地反问,“您难道准备对那些捐监生,一直这么纵容下去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