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守中收拾好情绪,缓步走出天字一号房。
一出门,楼中姑娘纷纷朝他投来打量的目光,这些探究的眼神让马守中如芒在背,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片烟花之地。
只是,刚等马守中走下回廊,他的脚步就停在了原地。
富察赫德的警示在他脑海中回响,马守中踟蹰片刻,终是转身走向李鼎的房间。
国子监千千万万监生,李鼎无疑是最让他头痛的那个。显赫的家世铸就他无法无天的张扬性格,李鼎爱憎分明,喜与不喜全挂一张颜如冠玉的脸上。
这直来直去的性子,给国子监摊上不少麻烦。
照理说,李鼎这般不服管教,早该被国子监劝退回府,奈何苏州织造富甲一方,为空虚的国库分忧解难,劳苦功高。李鼎作为苏州织造唯一的儿子,想在国子监拿个监照,谁人又敢说个不字?
站在雅室门外,马守中深吸一口气,推开房门。
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,令人感到四肢百骸一阵酥麻。地上飘飘洒洒散落一地蜷成一团的纸张,屋内一片静默,唯有坐在八仙桌边的李鼎发出低沉的啜泣。
伶人姑娘们束手无措地看着,表情惶恐。
场面出乎马守中的意料,“怎么回事。”
姑娘们仿佛看到了救星,“二爷对戏词不满,嚷嚷着要改词改戏,只是不知怎的……改着改着他自己先哭了出来。”
马守中皱了皱眉,往李鼎身后走的同时,捡起被他掷在地上的戏文。
戏上说:
小少年自小长在风光无限旖旎的西湖边,生活无虞,清贵半生。要知道:清贵比富贵高级。富贵里有锦绣,清贵却庄严简单,底蕴绵长。只是好景不长,再清贵的人家也会遭难,百年繁华一朝皆空。在鸡鸣枕上,夜气方回,小少爷回想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,几十年来,终成一梦。
马守中满眼复杂地看着李鼎。
他伏在桌上,双肩微微抽动,泪水打湿面前的纸张,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修改过后的字迹,他妄图以笔墨勾勒出小少爷逝去的亲人身影,让那份无疾而终的情感得以圆满,再续小少爷家族的百年昌盛之梦……
马守中叹了口气,在李鼎肩上拍了拍,“唱词罢了。”
“狗屁结局,烂本一个!”
李鼎声音悲愤,双眼通红。
“你喝多了。”
李鼎看着桌上横倒的瓶瓶罐罐,泪眼婆娑,“这跟喝多喝少有什么关系。”
“饮酒易惹愁绪生,醒来再看不过是纸上戏谈,不足挂齿。”说着,马守中看向一旁痴懵的伶人姑娘,“劳烦姑娘去叫几个壮丁,把以鼎搀回国子监。”
几人如释重负,忙不迭点头称是,慌忙退下。
莺歌燕舞之声渐息,雅室之内顿时空旷了许多,马守中看着醉眼蒙眬的李鼎,指着隔壁沉声问道,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?”
李鼎掀了掀眼,兴致缺缺地瘪嘴,“来这儿都是为了寻欢作乐,闹出的动静有大有小,胖的叫声软绵绵,瘦的叫声急冲冲。”
李鼎放浪的言行听得马守中一阵头痛,刚想追问地细致些,楚腰阁里的壮丁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。
“大人。”
“二爷。”
他们恭恭敬敬地朝屋内两人问了安。
马守中轻叹一声,想着难从李鼎口中问出线索,于是作罢。
“扶他回国子监吧。”他对几个护院低声说道。
夜已深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洒进书房,添了些许幽冷的光辉。
马守中坐在书桌后,心中情绪无法平静。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手记,手记里写的都是对国子监监生的评价,他看着的——正是水谷源的那页。
尽管官府已经结案,仵作的证词也表明这是一场意外,但马守中心中始终无法释怀。
他的学生并非沉迷于声色犬马、放纵不羁之人。
他的生命不该以如此荒唐的理由画上句号。
马守中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数日前,那时水谷源刚从东洋归来,他面色凝重,连学业也显得心不在焉。马守中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思乡之情,然而现在看来,这场变故背后或许隐藏着更为深刻的含义。
他放下手记,站起身来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。
作为国子监祭酒,他应当为国子监的声誉和未来发展考虑,避免对已尘埃落定的事情过度追究;然而,作为水谷源的老师,他深知自己不应该自欺欺人,更不能置若罔闻。
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,仿佛在鼓吹他的决心。
“父亲。”
女儿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马守中的沉思。马守中抬头看去,只见模样清丽的女儿从书房外探出了一个头,“女儿听说楚腰阁出事啦?”
马守中望着女儿马纨稚嫩的脸庞,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,但语气依旧严厉。
他摆了摆手,“好好学你的功课,不该管的事情少管。”
功课!功课!
三言两句绕不开这俩字!
马纨对马守中扮了个鬼脸,丧气地转身离开。
“对了!”马纨突然想到什么,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,看向父亲,“女儿明日来国子监给你送饭!”大抵是怕父亲拒绝,马纨说完就掉头跑开。
直到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完全没入黑暗。
“这孩子……”
马守中无奈一笑,收回目光。
明日是国子监监生考试,马纨这鬼精灵,送饭是假,看热闹才是真!
这么想着,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手记,吹熄书房摇曳的烛火。
他会做他认为对的事情。
马守中暗自下定了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