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投名状(第1/2页)
周敬墓的发掘与研究成果,在所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那些历经千年得以保存的信札与文书,不仅还原了一段尘封的个体悲剧,更为研究唐末边塞史、基层社会生态提供了宝贵的一手材料。研究所接连开了几次研讨会,气氛热烈,李文瀚教授作为项目负责人,自然是会议的核心人物。他条分缕析地介绍着发现,严谨地论证着每一个细节,应对着同行们的提问与赞誉,看上去与往常并无二致。
但我和三蛋子却隐约感觉到,教授平静的外表下,似乎压抑着一股汹涌的暗流。他在讲解那些信件时,尤其是在提到柴世武关于那支“金发碧眼”、“龟甲阵”的异族军队的描述时,眼神中总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混合着困惑与强烈探究欲的光芒。那光芒,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者形象有些微妙的出入,毕竟那些信件远没有一起埋藏的佛经有价值。
终于,在一个周五的晚上,我和三蛋子接到了李教授的电话,语气是罕见的随意,甚至带着点疲惫:“小陈,蛋子,晚上有空吗?忙了这么久,我请你们俩吃个便饭,犒劳一下,也……聊点闲天。”
地点选在研究所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本帮菜馆,包厢雅致安静。教授点了一桌精致的菜肴,还要了一瓶不错的白酒。他亲自给我和三蛋子斟上,自己也满了一杯。
“来,这段时间辛苦了,尤其是蛋子,功不可没。”教授举杯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。
三蛋子受宠若惊,连忙端起杯子:“教授您可别这么说,都是我该做的,就是……一开始闹了笑话。另外您叫我三蛋子,蛋子在我们老家是二弟的称呼。”
“诶,”教授干咳着摆摆手,“考古行当里,谁没闹过笑话?有时候,笑话背后,反而是机遇。”他抿了一口酒,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,似乎想看出些什么。
几杯酒下肚,包厢里的气氛松弛了不少。教授的话渐渐多了起来,不再局限于工作,开始聊起一些往事。他说起自己小时候在江南水乡的私塾里,别的孩子摇头晃脑背“子曰诗云”,他却偷偷把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藏在经书底下,看得如痴如醉,为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武功心潮澎湃,也为太史公的坎坷遭遇扼腕叹息。
“那时候就觉得,历史这东西,有骨头,有肉,有血,有温度,比那些干巴巴的义理文章有意思多了。”他眼神有些迷离,望着杯中透明的液体,仿佛能从中看到往昔的岁月。
后来他考上大学,如愿以偿读了历史,一心想着在故纸堆里探寻真相,在田野考古中触摸历史。然而,时代的洪流无情地席卷了他。“特殊时期”四个字,他说得有些含糊,但我和三蛋子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。
“牛棚……一待就是十三年。”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十三年啊……没了,就那么没了。人家还有平反的,我是足足待了十三年才等到通知”
他说,后来他被下放到新疆,在乌鲁木齐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当小学老师。白天给孩子们上课,教他们认汉字,读课文,晚上则要接受没完没了的“批评帮助”。“还好,这运动在新疆没那么激烈,不像内地那么……。”他苦笑一下,“村民们淳朴,孩子们也喜欢我,觉得我知道得多。那十年,说起来是改造,倒也没受太大的罪,反而……反而让我对那片土地,有了感情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缘。我和三蛋子屏息凝神,感觉正触及到教授内心深处从未展示过的角落。
“后来,政策松动了,我离开了那个村子,被安排到一个矿上做文书工作。有一次,跟着矿上的技术员去野外勘探矿脉,无意间……走到了一片戈壁。”
说到这里,他的语调陡然发生了变化,那种在研讨会上分析“龟甲阵”时的锐利光芒再次出现在他眼中。他放下酒杯,身体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仿佛怕被隔壁听了去。
“那地方……啧啧,我是学考古的,也懂点风水堪舆的皮毛。但我告诉你们,我这辈子,再没见过那么标准的‘龙脉结穴’之地!后有雄奇主山为靠,前有蜿蜒曲水环绕,左右砂山环抱如臣子拱卫,明堂开阔,案山秀美!那气势,那格局,绝对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有的,按《葬经》的说法,那是能出王侯将相的大穴!”
他的脸颊因酒精和激动而泛红,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。“我当时就几乎可以肯定,那下面,绝对有一座大墓!一座足以震动整个考古学界的大墓!我偷偷做了标记,记下了路线,那时候就想,等以后……等以后有机会,我一定要回来,亲手把它挖出来!这是我李文瀚翻身的本钱,是我这辈子能在学术界挺直腰杆的唯一机会!”
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,眼圈突然红了,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和哽咽:“可是……这一等,就是几十年啊!调回内地,重新回到研究所,从最底层干起,论资排辈,发表文章,争取项目……忙忙碌碌,蝇营狗苟,一眨眼,头发白了,背也驼了,都快七十五了……阎王爷的催命符,怕是都快送到家门口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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泪水终于从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眼中滚落,他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,用袖子胡乱擦着脸。“你们看我,顶着个教授的名头,可这头衔那是看我可怜看我苦给我退休用的虚名,就连考古所我都是在咱们这县上的三流单位,我这一辈子,有什么像样的成就?周敬墓?是,是个重要的发现,可那是什么?是一个小文书和一个悲剧女子的爱情故事!是能补充点边角料!可那不是我想要的!我想要的是那种能写进教科书、能让后人记住我李文瀚名字的大发现!”
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和三蛋子,目光灼热得几乎能烫伤人。
“这次周敬墓,尤其是柴世武那封信里语焉不详的‘龟甲阵’,让我又想起来了!想起来我在新疆发现的那个大墓!我等不了了,真的等不了了!我再不去,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,就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了!或者,那片地方哪天就被开发了,被那些该死的盗墓贼给糟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