罐内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宝,取而代之的,是大量用优质防水桐油浸泡过的细麻布紧密包裹的纸质物品。得益于这种古老的、却异常有效的密封防潮技术,以及夹层提供的稳定微环境,这些脆弱易损的书信、文件和多本线装册子以及大量的佛经,虽然纸张泛黄发脆,墨迹因岁月而略有晕染,但绝大部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,保存状态出人意料地完好。
随着这些承载着沉重历史的纸张被修复师们轻轻地、一页页地展开、铺平、进行初步的除尘加固和红外扫描,一个被时光尘埃掩埋了千余年的悲壮故事,如同在清水中缓缓舒展的茶叶,逐渐显露出其复杂而令人心酸的脉络:
(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)第八章穿越时空的爱恋(第2/2页)
墓主人名为周敬,是唐末此地州县衙门的一名低级文书,秩卑而事杂。他与时任本地镇军司马柴世武的千金柴绯云,因一次偶然的机缘相识。才子佳人,互生情愫,竟不顾门第悬殊,私下许下了终身之约。然而,好景不长,柴世武因性格刚直不阿,在公务中触怒了来自京城的巡察使,被罗织罪名,最终判决全家流放至当时被视为边塞苦寒、沙碛千里的甘州。
离别之日,细雨霏霏,道路泥泞不堪。周敬不顾一切地追随着押送车队,在泥泞中对着柴绯云所乘的囚车嘶声立誓:“绯云!待我安顿好家中年迈双亲,无论千里万里,关山阻隔,我必前去寻你!此生此心,绝不相负!”
此后的数年里,周敬一面恪尽人子之责,照料父母,经营着微薄的家产;一面锲而不舍地写信,千方百计地托人打听柴家在甘州的境况。那些或未能寄出、或不知是否送达的信笺上,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思念、牵挂以及对未来的渺茫期盼:“闻听瓜州苦寒,风沙烈于中原十倍,绯云吾爱,务请添衣加餐,善自珍重……”、“今岁赋税尤重,州府催逼甚急,然我已暗中积攒些许银钱,待来年春暖花开,道路畅通,便辞去吏职,西行寻汝……”、“长安距西域不知多少里路,消息闭塞,近闻边事似有不稳,烽燧时有传警,岳父大人与你可还安好?心甚忧之,夜不能寐……”
然而,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,从不为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而稍作停留。
在一封字迹异常潦草、仿佛是在极度仓皇和紧迫中挥就的信件残片上,提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:某年,西域突然出现一支来历不明的异族军队,人数约有万余,皆“金发碧眼,状若鬼神”。他们尤其擅长使用一种名为“龟甲”的铁壁阵型,“首尾相连,圆转如环,刀枪不入,弩箭难穿”,战斗力极其强悍。时任戍边将领的柴世武,麾下仅有两千余久战疲敝之卒。他接连派出多批信使,向长安朝廷及邻近军镇求救,然而所有求援都如泥牛入海,杳无回音。
面对强敌压境,为了保护身后城池中数万军民的生命,柴世武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。他写下了一封绝笔家书,陈述了孤军奋战、诱敌深入的决心,然后亲自率领精锐,且战且退,利用地形,成功将那支异族军队的主力诱向了广袤无垠、被称为“死亡之海”的大漠深处。此后,这支唐军与敌军便一同消失于滚滚黄沙之中,再无任何音讯传回。
然而,消息辗转传回长安,柴家等来的不是朝廷的抚恤与褒扬,而是政敌落井下石、构陷的“投敌叛国”的滔天罪名。绝望之下,性格与其父一样刚烈坚贞的柴绯云,为了保全父亲一世清名,亦不愿再苟活于这污浊的人世,在某个北风呼啸的寒夜,以一尺白绫,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。
而在遥远的故乡,苦等消息最终却等来爱人家破人亡、蒙受不白之冤的噩耗后,周敬悲痛欲绝。但他没有就此沉沦,更没有放弃。他变卖了大部分祖传的家产田地,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,费尽心力,秘密收集了柴世武那封绝笔信的抄本、柴绯云遗留下的几首浸透血泪的诗稿、以及所有能够证明柴家清白、揭露事情真相的往来文书、证人证言片段。他将这些纸片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。他用尽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青瓷罐,以油布厚蜡层层密封,然后,将它们藏入了自己生前就已精心设计、并特意营造了干燥夹层的墓穴之中。
他或许深信,历史的真相可以被权势暂时涂抹,被时间暂时掩埋,但绝不会永远沉没。他未能在生时与挚爱之人同赴国难、共度时艰,便选择用这种方式,与这些承载着忠诚、爱情与冤屈的无声证物同穴而眠。他以自身肉体的消亡和身后永恒的沉寂为赌注,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守护,默默等待着后世某个有心之人,能够拂去尘埃,让那段被权力与岁月联手掩埋的真相,重见天日。
研究所的会议室里,灯光彻夜未熄。初步整理报告的草案静静地放在长桌中央,与会的人员却大多沉默着,被这个穿越千年时空、交织着个人情爱与家国命运的故事震撼得久久无言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悲伤、敬佩与历史沧桑感的复杂情绪。
然而,在凄美故事的表象之下,一些更为隐秘、甚至略显突兀的线索,也随着文本的深入解读而浮出水面,被细心的李文瀚悄然记录了下来。
在后续的室内整理阶段,李文瀚指着投影仪上放大显示的柴世武绝笔信片段,眉头紧锁,形成了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:
“你们注意这里,柴世武对敌军‘龟甲阵’的描述——‘首尾相连,圆转如环,刀枪不入,数击之未果’。这描述……是否过于程式化,甚至带点演义色彩了?我早年专注于中西交通史,对汉唐时期西域及中亚的军事战术、装备乃至可能的欧洲佣兵流入情况略有涉猎。依据现有史料和实物证据,唐末时期的西域,似乎并未出现过装备如此精良、战术如此奇特且成建制的‘金发碧眼’军队。这背后,是否另有隐情?是信息传递过程中的层层失真与夸张,还是……柴将军为某种目的而采用了特殊的表述?”
会议室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讨论声,学者们各抒己见,有赞同质疑的,也有试图从其他角度进行解释的。而在这种高层次的学术探讨中,像我和三蛋子这样的初级苦力人员,能听一会就不错了。
夜幕深沉,研究所大楼渐渐归于寂静。我独自一人站在三楼走廊的窗前,望着窗外都市的璀璨灯火与车水马龙。手中,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下午从文物库房暂借出来比对、却与此墓并无直接关联的汉代云纹瓦当碎片。那冰凉而粗糙的触感,仿佛连接着另一个遥远的时代。想想自己的情感经历和这至死不渝的二人,感动,除了感动还是感动,若是有人能爱我如此,纵然粉身碎骨,我也无怨无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