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:背负光明(第1/2页)
针落沥青,寸寸皆是营生骨;
袜散尘泥,双双难凑全家温。
娄底姑嫂泣新货,五毛烫兜念稚音。
月隐桂桠张黑爪,风摇残灯碎人影
——生计如星散,慌张攥手心。
沥青路面还残留着白日被太阳炙烤的余温,却在夜露浸润下泛出刺骨的凉,黏在赵志红的裤腿上,像块浸透了冰水的膏药。他蹲在地上,指尖抠着路面龟裂的缝隙,散落的缝衣针混在碎石与尘土间,针尖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,扎得指腹又麻又烫。这些针是三天前从城南批发市场论斤称来的,混着生铁的腥气和机油的腻味,本想挑出最尖利的那些,用硬纸板分成小盒,每盒能多卖五毛钱。可现在,它们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,每捡一根,都像是在拾掇自己被揉碎的日子。
“这些都要钱买哦,本钱也要炮把块呢。”他一边捡,一边嘟囔,湖南口音里裹着临桂本地话的尾音,听着既生硬又委屈。刚来临桂时,他特意跟多年前就到临桂扎根的老乡学过本地话,老乡嚼着槟榔说“入乡随俗,好做生意”,可真到了难处,乡音还是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,吐不出咽不下。
旁边传来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,娄底来的姑嫂俩正蹲在地上,捡拾被人甩散的袜子。白的、黑的还好凑对,那些灰的、麻的,印着歪歪扭扭的猫猫狗狗或是大朵牡丹的,怎么也配不成双。嫂子的指甲在袜面上划出一道白痕,那是双天蓝色的棉袜,袜口还缝着圈蕾丝边,线头簇新,是今早刚从进货站拉来的新货。“这可是新到的货啊……”她的声音从念叨变成抽噎,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,怀里抱着的半麻袋袜子随着动作晃悠,露出只印着歪脸小熊的袜头。
小姑子比嫂子小五岁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,沾着几点泥星。她咬着嘴唇,抓起一只破了洞的袜子狠狠摔在地上:“凭沫哥啊!他们凭沫子哥嘛?”那股豁出去的狠劲撞在空旷的夜市里,连点回音都没捞着就散了。
夜市东头的卷帘门“哗啦”一声落下,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,也惊得姑嫂俩同时噤了声。小姑子的拳头攥得发白,指节抵着地面,沥青的棱角嵌进肉里,渗出血珠,她却像没知觉似的——刚才那伙人掀摊子时,她死死抱着装袜子的麻袋,被推得撞在电线杆上,后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,但比起眼睁睁看着新货被踩成泥,这点疼算什么?
卖盗版碟的女摊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递来半瓶矿泉水。瓶盖没拧紧,晃出的水珠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凉,像突然落下的雨。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黢黢的油墨,蹭在透明的瓶身上,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黑印,像谁没干的泪痕。赵志红接过水,瓶身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,却浇不灭心里的燥。他抬头望天,月亮早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,连点金边都不肯露,市场角落里那棵老桂花树的枝桠在黑夜里张牙舞爪,活像只巨大的手,要把这地上的人都抓进黑暗里去。残余的几盏路灯在风里摇晃,灯影忽明忽暗,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猛地一阵风过,又揉成一团模糊的黑,分不清谁是谁。
他摸了摸裤兜,那张五毛纸币的边角被磨得圆圆的,却像块烙铁烫着皮肤。早上出门时,女儿辣妹子扒着门框,软乎乎的小手扯着他的衣角,奶声奶气地说:“爸爸,回来带大米,好多大米。”那声音还缠在耳边,甜得让人心头发紧。昨晚米缸见了底,辣妹子扒着碗边米粒的样子,此刻在眼前晃得厉害。他今早特意把这五毛钱单独揣在裤兜内侧,想着收摊早的话,去路口的小卖部给孩子买颗糖,可现在……他捏了捏纸币,纸页薄得像层蝉翼,却重得能压弯人的腰。
“想啥辙?”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,祁东老头颤巍巍地想站起来,膝盖“咔”地响了一声。他的背驼得像块被暴雨打烂的纸板,脊梁骨在洗得发白的衬衫底下支棱着,像串没穿好的骨头。刚才被人推搡时跌坐在地上,蹭破的裤腿下露出灰扑扑的秋裤,膝盖处打着块补丁,补丁的颜色比秋裤本身还新些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是刚缝上去的。
“刀子全没了,这月房租咋办?”老头说着,浑浊的眼红了,他抬起袖口想擦眼睛,却把沾着泥灰的袖口抹在颧骨上,两道灰痕像两道没哭出来的泪,挂在干瘦的脸上。
老头卖的是自家打的菜刀,铁片子磨得锃亮,木柄上还缠着防滑的麻绳。他说自己年轻时在国营农具厂当锻工,炉火把脸烤得黝黑,抡起八斤重的铁锤面不改色。后来厂子黄了,就凭着一手打铁的本事,在乡下开了个小铁匠铺。儿子在城里工地上摔断了腿,医药费欠了一屁股,他才背着菜刀来城里摆摊,想着能多挣点。那些刀是他半夜里抡着铁锤砸出来的,虎口磨出的茧子比铜钱还厚,可刚才一阵混乱,刀都被抢走了,只剩下个空瘪的麻袋,被风刮得在地上打着滚。
赵志红猛灌了两口凉水,冰凉的水滑过喉咙,却压不住心里的火气。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突然撞进脑海:卖炒粉的老王被收了煤气罐,那是个铁皮焊的小罐子,被城管的橡胶棍敲得“咚咚”响。老王扑在地上,抱着城管的腿哭,眼泪鼻涕糊了满脸,说全家就指望那口锅吃饭,孩子等着交学费,老母亲还在医院躺着。老王的儿子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,书包上的奥特曼贴纸缺了只眼睛,露出底下的灰色帆布,他就站在路灯底下,怯生生地看着,没敢哭,也没敢动,像尊小石像。后来老王捡了半个月的破烂废旧品,才凑够钱换了个新罐,只是再出摊时,总往市场最角落的地方缩,头埋得低低的,像只受惊的兔子,有人路过时咳嗽一声,他都要打个哆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