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斯没接话。他想起十年前太学初立时,自己站在同样的台阶上,看着弟子们清一色捧着《诗》《书》。而如今,东边的学舍里,博士正在讲授《商君书》的“垦草令”;西边的窗内,传来“勾三股四弦五”的吟诵;城北的医学院中,弟子们正用陶管练习脉诊,管中流淌的清水模拟着人体经脉;城南的工坊学室里,老工匠正拿着矩尺,教少年们丈量木材的曲直。
暮色漫过咸阳城墙时,李斯的车驾行至西市。一阵琅琅书声从巷口飘来,不同于太学的规整,带着几分市井的鲜活。他让车夫停了车,自己沿着青砖铺就的窄巷往里走。
那是间简陋的私学,茅草搭的屋檐下悬着盏油灯,昏黄的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里面挤着二十多个孩子,有卖浆者的幼子,有铁匠的女儿,还有几个刚脱了尿布的稚童。教书先生是位跛足的老丈,左腿明显短了一截,正拄着木杖,用树枝在泥地上演算:“若三斗粟可换二斗米,今有七斗粟,当换几何?”
“四斗又三分之二!”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抢着答,手里还攥着半截啃剩的麦饼。老丈笑了,露出缺了的门牙:“不错,明日给你多讲段《考工记》的轮人篇。”
李斯站在巷口,看着油灯下那些专注的脸庞。他想起前日巡视边关,见到戍卒能看懂星图来判断方位,小吏能计算粮草消耗,连驿站里的驿卒都能在竹简上记下往来时日。这些人或许背不出《尚书》的篇章,却用自己的学问守着大秦的每一寸土地。
回到府邸时,长子李由正对着满案竹简发愁。那些来自各地学室的课业堆得像座小山,有算错田亩账的,有画歪地形图的,还有几篇用稚嫩笔迹写就的医案,墨迹在竹简上晕成小小的团块。
“父亲,这些东西真要收录进府库?”李由挠着头,拿起一卷写满错字的算术题,“有些连秦隶都写不规整。”
李斯从其中抽出一卷来自南海郡的课业。上面用生涩的秦隶画着渔船图样,船舷边歪歪扭扭标注着不同季节的风向,旁边还画着几条跳跃的鱼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刚入秦的时候,整个咸阳城能看懂律法文书的人,凑起来还坐不满半个朝堂。
“都收着吧。”他把竹简递给儿子,指尖拂过那些笨拙的笔画,“或许再过十年,大秦的栋梁,就藏在这些东西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