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目光扫过满桌菜肴,最后定格在宝钗面前那碗还剩小半的文思豆腐羹上,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:“这豆腐羹里的鸡汁高汤,是用老母鸡小火吊出来的,那鸡,是厨娘们杀的;这鳜鱼片,是秋水刮鳞去内脏片出来的;这三丁包里的肉丁,是屠夫从活猪身上割下来的……宝妹妹方才吃得可还顺口?觉得这羹汤鲜美、鱼片嫩滑、包子喷香之时,可曾想过这些食材是如何从活物变成盘中餐的?可曾觉得血腥污秽,有失体统?”
宝钗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,那温婉的面具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,眼神中掠过一丝被当众揭穿的难堪和恼怒。
贾瑛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,语速加快,如同连珠炮:“圣人说‘君子远庖厨’,是教人要有仁心,不忍见其生、闻其死,是教人知道盘中餐来之不易,心存敬畏与感恩!不是让某些人拿来当金科玉律、装点门面、踩低别人的幌子!更不是让人一边享受着庖厨之利,一边摆出副高高在上、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嘴脸!那叫什么?”他故意停顿了一下,目光如电,直刺宝钗,“那叫矫情!”
最后两个字,如同惊雷,狠狠砸在宝钗心头,也砸在在座每个人的耳中。宝钗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手指紧紧攥住了膝上的帕子,指节泛白,嘴唇微微颤抖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她从未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、赤裸裸地当面撕下过那层温婉端庄的面纱!
黛玉一直静静听着,此刻,看着宝钗那副摇摇欲坠、强自镇定的模样,再看贾瑛那副混不吝却又字字诛心的痛快劲儿,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感从心底升起。她放下汤匙,拿起帕子,轻轻按了按嘴角,动作优雅。然后,她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眸子,眼波流转,带着一丝惯有的、恰到好处的天真与促狭,看向贾瑛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
“瑛三哥这话,听着倒新鲜。只是……”她故意顿了顿,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宝钗,菱唇微弯,勾起一个清浅却锋利的弧度,“宝姐姐方才引经据典,训导三哥‘君子远庖厨’,想必《女诫》之中‘专心纺绩,不好戏笑,洁齐酒食,以奉宾客’这几句,姐姐更是倒背如流、身体力行的典范了?却不知姐姐平日,是亲自‘洁齐酒食’的时候多呢,还是坐等‘酒食’奉上的时候多?”她语气轻柔,如同闲话家常,可那“倒背如流”、“身体力行”、“坐等”几个词,却像淬了毒的银针,精准地刺向宝钗最引以为傲的“德言容功”。
这话一出,连探春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,看向黛玉的眼神充满了震惊。惜春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。谁都没想到,平日里言语虽锋利但大多点到即止的林黛玉,今日竟会如此直接地配合着贾瑛,将矛头对准了薛宝钗!
宝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仿佛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耳光。黛玉这番话,比贾瑛的直斥更让她难堪!将她端着的“贤德”架子彻底戳穿,露出了内里那份“坐享其成”的本质。她霍然起身,身体微微颤抖,那方攥得死紧的丝帕几乎要被她绞碎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翻涌的羞愤,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,声音干涩地对众人道:“我……我忽然想起,姨妈那边还有事吩咐……先告退了。”说完,也不等众人反应,几乎是踉跄着,扶着莺儿的手,脚步虚浮地匆匆离开了听雨轩,背影狼狈不堪。
一场精心准备的扬州宴,最终在宝钗的仓皇离席中,落下了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