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脸上那层一路从四九城带来的、如同冻土般坚硬冷峻的线条,在暖黄的暮色和食物的热气中,终于彻底地、无声地融化了。
他看着弟弟沈涛低着头,肩膀微微耸动,大口吞咽着混着泪水的鸭卷,看着周围那些质朴的、被一点油腥就点燃了笑容的面孔……
吃完过后,沈浪大步流星地离开牛棚,走向屯子中央那几间看起来稍微齐整点的土坯房——村支书和大队长的家。
晚饭时分,靠山屯村支书赵德柱家那间烧得最暖和、也最体面的东屋里,气氛却有些凝滞。
昏黄的煤油灯下,沈浪和支书赵德柱、大队长王铁山隔着炕桌相对而坐。
桌上摆着几碗浑浊的地瓜烧,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。劣质烟草的烟雾在低矮的房梁下缭绕盘旋。
沈浪没碰那碗地瓜烧。他带来的两瓶贴着红标、在东北农村绝对算稀罕物的北京二锅头,已经开了封,浓烈醇厚的酒香霸道地盖过了地瓜烧的劣质气味。
他给两位干部的粗瓷碗里斟得满满的。
“赵支书,王队长,”沈浪端起自己的碗,声音沉稳,目光扫过对面两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,“这趟来,一是公干,厂里的钢材送到了。二来,是看看我弟弟沈涛。”
他顿了顿,仰头将碗里的二锅头一口闷了下去。
火辣辣的酒液像一道滚烫的线,从喉咙直烧到胃里,也仿佛点燃了他眼底深处压抑的某种东西。
“我弟弟年轻,不懂事,干活可能笨手笨脚,给队上添麻烦了,我当哥的,替他给两位赔个不是。”
他放下碗,又从带来的网兜里拿出两包印着“牡丹”图案的香烟,轻轻推到两人面前。
烟盒上那鲜艳的红色牡丹,在这昏暗的土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贵重。
赵德柱和王铁山对视一眼,脸上挤出些客套的笑容,连声说着“沈涛同志表现不错”、“知青们都很辛苦”之类的场面话,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两包牡丹烟。
沈浪像是没看见他们的眼神,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。
他捏着粗瓷碗的指关节微微发白,语调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让人无法忽视的分量:“我今儿下午,去知青点看了。孩子们挤在那两间小破屋里,隔壁就是牲口棚,那味儿……啧。”
他摇了摇头,眉头紧锁,“这大冷的天,滴水成冰啊!人挨着人睡大炕,跟蒸饺子似的,转个身都难。我那弟弟,更是窝在牛棚的草垛子上……”
他抬眼,目光像两把锥子,直直地钉在赵德柱和王铁山脸上,“赵支书,王队长,咱都是当长辈的,看着孩子们遭这罪,这心里头……它不落忍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