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护士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眉宇间那细微的痛苦褶皱,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手术室特有的、近乎机械的麻利与熟练,目光在各个仪器跳动的数字间流转。当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,像是一簇细小的电流窜过,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,身体瞬间绷紧。
接着,她拿起桌上的水杯,杯口细心地裹着柔软的棉球,像呵护一件易碎品那样,她小心地、一点点地托起他的后颈,将他的头扶了起来。几滴水珠沿着棉球边缘,带着不易察觉的凉意,滴落在他干裂的唇上。她轻轻倾斜杯身,微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缓缓滑下,仿佛一股细小的清泉,浸润着他龟裂的口腔和灼热的食道,带来片刻的清凉与湿润,但这丝慰藉转瞬即逝,像抓不住的雾气。短暂的舒畅之后,干渴感依旧潜伏在深处。
“您能活下来,真是个奇迹。”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冬日结冰的湖面,带着一种能穿透病痛、安抚人心的力量,落在林野混沌的耳中,像投入静水的石子,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。“那次工地坍塌事故……您被埋在下面,整整十二个小时。”
十二个小时。这个数字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林野的心口,震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撞开,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那场吞噬一切的噩梦。在无尽的黑暗、刺骨的冰寒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中,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,重若千钧。他被困在废墟深处,冰冷坚硬的碎石挤压着他,耳边是泥土缓慢沉降的细微声响,混合着自己沉重而微弱的心跳。他无数次在意识模糊的瞬间,觉得自己就要彻底沉沦,与这片黑暗、冰冷融为一体,永远地留在这片死亡之地。坍塌时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还萦绕在耳畔,同事们脸上惊恐绝望的表情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……而现在,他竟然真的活着,躺在这张白色的床上。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心中五味杂陈,既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庆幸,更有一种对生还的茫然和深深的迷茫,像浓雾一样笼罩了他。
“其他人……”林野喉咙里像是塞着砂纸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硬挤出来的,带着砂砾般的摩擦声。他感觉肺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,仿佛那微弱的气息是他此刻仅剩的全部,即将被彻底抽离。
护士脸上那职业性的、带着些许疲惫的微笑,瞬间僵住了,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漾开一圈难以名状的涟漪。她眼神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,那里面似乎有同情,有忧虑,还有一丝极力想掩藏的、更深沉的东西。但那情绪稍纵即逝,她像是被烫到般迅速避开,巧妙地绕开了那个沉重如铅的话题,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平稳,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快:“救援工作还在紧张进行中呢。”她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他打着石膏的臂膀——那触感坚硬冰冷,像一块沉默的墓碑。“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,身体还虚着呢。医生马上就过来查房了。”说着,她细致地调整了一下监护仪的角度,仿佛在精心布置一道隔绝现实的屏障,然后转过身,脚步轻快得近乎飘然地离开了病房,徒留下林野一个人,在这死寂而压迫的空间里,与无边的思绪相缠。